这一幕，过了许多年，还常常出现梦里。
含薰一路朝高地方奔去，凤冠，红衣，象被大风吹散了一样纷纷落下，露出里面白衣。
潮生奋力地喊了一声，她都不知道自己喊了一句什么。
含薰露台边停下，转过头来看了一眼，朝她笑了笑。就象刚进宫那时候一样，温柔似春水笑容。
她向前跃了出去，衣裙半空中飘散开来，象一朵盛开。
这只开了一刹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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潮生是什么样人呢？
若是问和她一起进宫含薰、采珠，她俩一定说：“这丫头傻乎乎。”
第一眼看上去，潮生确有些傻乎乎。刚进宫时候她刘海覆额，连眼都挡住了，总是垂着头看自己鞋尖，仿佛地下有谁掉了两锭金等她去捡。
若是时间再推后一些，问烟霞宫其他人，大概十个人里七八个都说：“手巧，就是嘴笨。”
若让潮生自己说呢？
潮生指定说：我是个倒霉蛋，倒霉得不能再倒霉了。倒霉踩着一支不知谁扔地下冰棍滑倒——这也没什么，谁一年不摔个几回？可是为什么别人摔倒了还能原地爬起来，她摔倒了却一跤摔到另一个时空呢？
好吧，这种情形，简称穿越。
潮生甚至没有时间替自己前生哀悼。她穿越后第一个感觉，就是饿。
她从来不知道人饿到极致时候，嗅觉反而会比平时灵敏。远远闻着不知哪里飘来炊烟和饭香，只觉得整个肚子都扭成了一团，那种感觉是说不出来。
然而她又不该去哪儿。熬了一天一夜，这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。
难道这孩子是孤儿？
她穿过来之前，这孩子是怎么过日子？她找了一遍，一点能吃东西都找不着，也没有什么看起来值点钱东西。
后还是有人敲门，是住隔邻人送了两个粗饼给她。
“何丫头，你叔呢？”
她全部注意力都放饼上，那个人问什么她只会摇头。
这家一直只有她一个人，那个不知道长什么模样叔叔一直没回来过。
她知道自己姓何，邻居家姓崔。崔大娘接济了她好一段日子，可是她不能总这么靠人接济活下去。
再后来，她成了宫女。
当宫女并不容易，挨过打，罚过跪，还有一次嘴巴被大宫女用竹夹子夹了一天，肿得两天都没消下去。
偶尔她还会憧憬自己能穿越回去，一觉醒来，还自己床上，妈妈会把她喜欢吃鸡汤面条端到床跟前哄她吃。
但是她梦里笑醒也好，哭醒也好，醒来后一切都如旧。
渐渐地她也死心了，一门心思学本事学规矩，努力这个时代活下去。
这个身体很聪明，比潮生上辈子可要聪明多了，手也巧。
她能画样子，绣，打络子，裁衣裳，识得字，会记帐，还有一条——她会梳头。
这个可能也是需要天赋。只要看过一次发式，她就能照样梳出来。自己还会想出样子来梳。
这也算一门谋生好手艺了。将来要是能出宫，就凭这个也能挣碗饭吃。
四月里她和含薰、采珠一起，被分发到烟霞宫当差。
烟霞宫住着一位妃子，一位美人，两位才人。
妃子姓陈，二十五六岁。潮生看来，这正是女人好年华，可是这宫里，十几岁进宫，宫中一待十年，不管让谁看，都已经算是“老”女人了。
含薰身量高些，皮肤白皙，直接被陈妃挑中。采珠被分给了徐才人，而潮生归了黄美人。结果六月里，黄美人一病不起，香消玉殒。潮生干了两天杂活，含薰和陈妃大宫女望梅说了说，把潮生也拨到了前院陈妃处。
啊，要说一声是，含薰和采珠名字都被改过，含薰原姓刘，叫刘兰，刘妃给她改成了含薰。这名字出自诗中，潮生跟含薰说了一次，幽兰生前庭，含薰待清风。含薰虽然不太懂这说什么意思，可是却磨着潮生把这字写下来，自己跟着临了一遍又一遍。潮生来得晚，没赶上陈妃那回批量改名，不过潮生对自己本来名字也很满意，倒不必陈妃再来摆布。
说是伺候妃子娘娘，可是潮生连见陈妃一面儿都不易，不要说见皇帝了。
潮生和含薰住一间房，这也是因为含薰照顾她。入夏了天气极热，潮生原来住那屋里有四个人，端水屋里洗脸洗脚，弄一地是水，显得湿闷。有人热得受不了将窗子打开一条缝，旁边人就人吆喝：“关上，你想放蚊虫进来咬死人啊！”
所以能搬去和含薰同住，潮生还是挺高兴。连着好些天，含薰头发都是潮生帮她梳。潮生熟能生巧，宫女发式也简单，两下就挽上了，又又好，只用很少发油就能梳得齐整光洁，堪称绝技了。
“你手艺真好。”含薰拿铜镜前后照照：“我看娘娘身边青镜也不及你。”
“我只会梳这样简单，娘娘那样贵人梳发式，我可梳不来。”
“不一定。”含薰小声说：“下次要有机会，我跟望梅姐姐说一声，说不定……”
“哎，可别。”潮生忙说：“青镜可不是好惹。”
青镜是陈妃身边大宫女，日日服侍陈妃梳头，手也巧，嘴也巧。不过她不陈妃面前，又换了另一张脸孔，尖酸暴躁，烟霞宫里头，除了望梅、画梁几个大宫女，其他人全受过她气。
平时尚且如此，何况含薰说这事儿，等于是要抢她饭碗，青镜要知道了，还有不跳脚？
含薰笑着说：“说说而已，再说也没这样机会，青镜看得可严了。”
可是机会很就来了。没两天，青镜夜间受凉，发起热来，那是肯定不能伺候了。不知含薰和望梅怎么说，有个小宫女过来叫潮生过去。
潮生还是第一次进陈妃内室。陈妃寝室西厢，平时东厢起居。宫女撩起绣帷，潮生放轻步子，走进屋里头，只看了一眼，就跪下去行礼。
陈妃声音柔和，带着几分晨起慵懒：“起来吧，听说你梳头梳得好，都会梳些什么发式？”
潮生定定神，轻声说：“会不多，不知娘娘惯梳哪种？”
旁边望梅很和气地说：“飞燕，斜云这些会不会？”
潮生点头说：“会，只怕梳不合娘娘心意。”
陈妃说：“不要紧，你试试吧。”
潮生觉得手心里湿湿，她给自己梳过也给旁人梳过，可是陈妃这样身份还是头一次。给别人梳头，梳不好从头再来，扯疼了也没关系。可是给妃子梳头，可不能稀松马虎。
望梅把梳子递给她，眼里带着几分鼓励：“别怕，平时怎么梳还怎么梳。”
陈妃用东西当然都是好，妆台上梳篦头油一式用具齐全精致。铜镜不象潮生以前见过那样粗陋，打磨得异常平整光亮，映出来人除了微微发黄之外，没有半分走形。
潮生不敢多看，紧张得全身僵硬，等将陈妃头发梳好，两臂都酸得不大听使唤了。她取了一边盒子里小珠替陈妃逐一别好。那珠只有指甲盖大，精致玲珑，珠光点点。几朵珠错落点缀发间，显得轻盈而秀气，人好象也年轻了几分。
望梅捧着面菱镜好让陈妃看清楚，陈妃微微一笑：“手艺真是不错。”
她这么一说，望梅就拿了一个荷包递过来。潮生不敢接，陈妃笑着说：“拿着吧，瞧瞧吓得那样，怪可怜见儿，我又不吃人。”
出来之后潮生发现后背上都是汗，她把荷包打开看看，里面是个小小梅银锞子。
含薰回来问她：“怎么样？”
潮生把荷包拿给她看，含薰笑得比潮生可开心多了。
“娘娘挺满意呢，望梅姐也说你梳得好。回来我和她说说好话，把你调……”
潮生忙摇摇头：“可别，青镜不过病这么一两日，等她好了，自然还是她差事。”
提起青镜来，含薰也有些泄气：“唉，要说这个人，确实是个刺头儿，不好招惹。”
就算不是刺头儿，地位受到威胁时候，都会奋起一搏。说起来，潮生觉得含薰固然是为自己好，可是想谋这个梳头差事，并不是什么美差。
人往高处走这话固然有理，可也要看是什么样高处，怎么走。
陈妃只长了一个脑袋，也不需要身边放上两三个专司梳头宫女。她要想上去，就需要把青镜踩下去。
可是青镜会甘心吗？她又不是傻子。
她不但不傻，她还很泼辣刻薄。
宫里头，人人都削尖了头想往上去，可是成功寥寥无几，大多数人都随波逐流。而已经上去了人，时刻战战兢兢，唯恐自己被别人踩下去，风光得危险。平时没事青镜还要敲打她们，何况有这个事情？
再说，有句话叫，衣不如，人不如故。陈妃熟悉，习惯青镜。潮生这一回不过让她觉得鲜，并不说明她真比青镜梳得好。
潮生预感一点没错，第二天青镜退了烧，就挣扎起来了，照样干好自己本职工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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